三个儿媳妇中,和江妈最投缘最能说得到一起去的,就是大堂嫂。
大堂嫂得了江大伯娘的指示,第二天就来江家找江爸江妈,主要是找江妈说:“小婶你在家啊?做萝卜丸子呢?”她洗了手,也过来搓丸子,一边搓一边说:“我小婶子是越来越能干了,这丸子搓的圆的,哪个都不如!”
东拉西扯了一堆,大堂嫂才说:“婶子,柠柠这房子建起来后,也没办过暖房酒,昨儿个红军跟我说,让我来找小叔小婶商量,今年年夜饭,要不就到柠柠的房子里过,到时候一家人一起,柠柠那堂屋大,餐桌也大,也不怕人坐不下,你看怎么样?”
江妈还没说不怎么样,江爸就笑着从厨房走出来了,满脸喜色地说:“这个主意好,今年柏子剧组拍戏回不来,我本来还想,只有我、爱莲、柠柠、柏子、老爷子五个人过年冷清,正好你和哥哥嫂子们都来,把孩子们都带上,一家子热热闹闹的过年,多好!”
大堂嫂也高兴的喜笑颜开:“就是说啊!”
江爸已经答应了,也就由不得江妈不同意了。
回头江大伯娘和大堂嫂将这想法和江柠说了,江柠一眼就看出,江大伯娘看出她和父母的关系,想要缓和呢,她倒是没说什么,笑着点了下头:“辛苦大伯娘了。”
大伯娘心疼地摸了摸她顺滑的发丝,叹了口气:“唉,你这丫头。”她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江爸江妈在家准备各种过年的食物,就等着江柏回来热热闹闹的过年,谁知道江柏一通电话打回来,说不回来过年了。
江爸一听就急了:“过年咋能不回来呢?两天的时间都没有吗?哪有过年不放假的呢?”
江柏还会心疼江妈,但对江爸,不知为何,他好像从来都不会好好跟江爸说话似的,语气带点冲:“剧组一天不拍损失多少钱你知道吗?导演要是给我们放假了,这钱谁来补?又不是我一个人不放假?导演和制片人他们都在剧组,演员再大,还能大的过人家导演和制片人?”
演员拍戏,因为歇息一天,烧的都是钱,通常是不拍完不放假,过年也一样。
江柏别的没有,做事的认真劲和敬业劲,和江妈还是很像的,导演和制片人说过年不放假,他就打电话给江爸,说过年剧组要拍戏,过年回不来了。
江爸沉默了一下:“那你学习怎么样?你不是考了研究生吗?”
江柏说:“我学习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下,没话说,江柏就说:“你和妈照顾好自己身体,我挂了。”
对江柏和江柠两人来说,那么多年,你都没有关心过我,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叫江柏永远都放不下,永远意难平的是,他们如果真的忙到,三个孩子,一个都不管,一个都不关心,他们也都体谅他们的不容易,可他们的全部心力、精力,甚至从小到大有的金钱,都给了大哥,对他们一句问候,一个眼神都不曾在意过,现在来关心他们的学业,他们已经不需要了。
童年时期的江柏是很渴望父母的爱的,也很体谅父母,在他七八岁的年纪,江松整日和小伙伴玩的乐不思蜀时,他小小的人,每天放学回家打扫卫生,做晚饭,洗碗做家务,什么活都干,也不过是看到了父母工作的艰辛,想力所能及的为他们分担罢了。
可永远都是,懂事的孩子被忽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在江柏挂了电话之后,江爸失落的坐在家里,连原本准备的起劲的年夜饭都不想准备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江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生了两个儿子,最终过年留在他们身边的,不是他们觉得将来会承欢膝下,与他们一起生活的儿子,而是以为注定会嫁出去,在别人家过年的女儿。
他劝自己,孩子是在外面工作,不是他一个人不回来。
别说江柏了,他欠债最厉害的那几年,不也有在外面躲债不敢回来过年的时候?
可道理什么都懂,年轻时也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现在孩子们都大了,轮到自己了,江爸却和江妈两个人,吃着红泥小火炉中,锅子里的菜,怎么吃都不是滋味,怎么都提不起劲。
尤其是透过窗户,看到荒山上明亮的灯光时。
那灯光明亮的,哪怕没有过去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做什么,也能感受到里面的热闹,越发衬的他们夫妻俩的冷清。
明明那座大房子里的主人,是他们的女儿,该坐在那温暖的房子里,一起吃饭喝酒热热闹闹的,该是他们才对。
江爸叹气,跟江妈说了,过年江柏不回来的事。
江妈沉默的听着没说话。
两人一口一口的喝着米酒,晚上江爸收拾碗筷,江妈手疼碰不得水,连电视都不想看了,躺到床上,就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无声的流泪哭泣。
江爸洗漱到床上时,江妈还在哭。
江爸也没去安慰,他也无声的躺在床上,在寂静清冷的夜里,叹了一晚上的气。
年二十六之后,江家村的游客基本都走光了,但江家村的热闹却丝毫没有停止,越来越多的在外地的打工人回来了,还有不少带着对象回来的,有些是想在分茶地之前生个孩子出来,好一起分茶地的,可生孩子这事,还真不是他们想生就生的,愿意这么什么都没有就跟他们回来的女孩极少,大多数还是要彩礼要婚礼的。
偶尔几个不要彩礼,傻乎乎跟他们回来的,他们的家人不仅不会珍惜送上门的儿媳妇,还在村里大声吹嘘:“我儿子有本事,一分钱没花,就带回来个大闺女!”
他们夸的不是女方体谅,不要彩礼,而是夸儿子有出息。
听的村里有儿子的人家,人人羡慕。
江爸也在听着村里人聊天,主要是他两个儿子都到了适婚年龄,也要打算上了,可随后他又黯然,两个儿子,过年一个都不在身边,背后别人还不知道在怎么笑话他。
想到此,他也不想在人群中待了,跑到堤坝上,既盼着大儿子什么时候就出现在码头了,又看着家乡的变化。
哪怕年年都回乡,可每次回来,他都还感觉自己就跟过了一辈子没回来似的,家乡的变化也忒大了,这哪里还是他从小到大长大的小山村,说这里是旅游风景区,他也相信啊。
他现在有些后悔江国泰让他当大队书记时,他出去挣钱了。
现在再想当,已经当不成了。
现任大队书记许长江才三十出头,又有老书记当靠山,按照他的年龄,如果他不被升上去,他在大队书记这个职位上,还有至少七八年的时间好当。
江爸有些怅然。
他很清楚家乡的这番变化是因为谁。
这其中,江国定的支持,江国泰的行动力固然是有着关键性的作用,可归根结底,这一切改变的缘由,还是他那个女儿。
之前多少年,老家都还是那个脏乱泥泞的老家,他闺女一朝考上大学,老家就像跟着升天了一样,变化一年比一年大。
从最开始的,江柠跟江国泰、江国定说起承包沙厂的事情时,他就在一旁坐着听着,当时他也听的心潮澎湃,心潮起伏,想要去承包一个沙厂。
他当时手头上有十多万块钱,真要承包,哪怕年限少一点,承包那个小沙厂,还是可以的,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将这十万块钱给了江国泰。
他心里是有些怨怪江妈的,觉得要不是她当时阻拦他,现在那个沙厂就是他的,那么他江国平现在也是老家有头有脸响当当的人物了。
可就像大队书记的位置一样,很多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江国平在满村子转悠时,江妈心里也不得劲的很,脑中反复冒出江柠和江大伯娘相处时的模样,还有她面对自己时冷淡的模样,心口像堵着一团泥团一样难受。
即使在家准备年货,也一点新年的喜气都没有,她发泄一样,一边用力揉着面团,一边哽咽地哭着:“我命怎么就这么苦!”说着,眼泪已经一颗一颗的落到了面团里。
江妈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
从小时候受后奶奶磋磨,拼命干活,只想让母亲少受点苦,少受点骂,到又当姐又当妈的拉拔大几个弟弟妹妹,十几岁就跟大人一样去挑堤坝,拿八九个公分,小小年纪,就挑的肩膀疼腰疼,还得忍着。
好不容易等到嫁人,婆家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她永远都忘不掉江奶奶和别人炫耀自己厉害时说的那句:“我在地上画个圈,让她(江妈)站在圈里,她就不敢站在圈外!”
这就像一个魔咒!
她本就要强,在后奶奶去世后,她就当家做主,在家说话比她妈还管用,父亲是炭山小队长,她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她气的咬牙,却不得不忍着。
她这一生中,日子过的最好的几年,就是她大儿子出生后的那几年。
她生了儿子,彻底在江家站稳脚跟,再也不怕江奶奶,自己当家做主,回到娘家也是大包小包,兄弟姐妹人人尊她敬她。
可好日子没过几年,就晴天霹雳一样压垮了她。
这些年她凭着一身犟劲,咬牙苦撑,终于撑了过来,人人都道她苦尽甘来,就等着儿子娶媳妇,她能抱上孙子了,大儿子却突然不见了,好几年都没有音信,她刚开始还不往坏处想,可这一年一年又一年,即使是江妈,也找的有些绝望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命为什么这么苦,好像这一辈子就是个劳苦命,一点不得歇息。
江爸经常想要创业时,江妈就泼冷水的瞪他:“你就是一辈子的穷命!别挣扎了,越折腾越穷,还折腾个什么劲?好好做事挣点钱是正经!”
但她在说江爸是‘穷命’,想让他认命的时候,她在心底,也认为自己就是个做老黄牛的命,一辈子拉磨干活,吃最差的草,干最累的活。
这都是命!
她认命!
她经常做的累的干不动的时候,就会自言自语一句:“唉,我这辈子就是做事的命。”
就像给自己洗脑一般,说的多了,也就打心底认同了自己的命运。
可她不懂,为什么女儿不认命。
还挣脱了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