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乔生和所有人一样,都转头看着阶梯下,穿着不合身的蓝白相间校服的女孩子,匀速走上台阶,刚开始他还只是随意的瞥了一眼,没太注意看,等到那人走到英雄碑前,面对着他们时,他才看清楚那人的长相。
他乍一眼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然后扒拉自己身边的同学问:“这……这么快就到二中了吗?我怎么记得一中的学生代表还没上去?”
他身边的同学拽回自己的衣服:“你不是昨晚又去网吧通宵还没睡醒?这就是一中的!”
贺乔生揉揉自己的眼睛:“不对啊,这明明是二……”‘中’字还没说出口,就听上面的女生已经从主持的老师手中接过话筒,神情放松地自我介绍说:“大家好,我是一中的学生代表江柠。”
贺乔生满脑子都在回荡着:我是一中的学生代表江柠。
学生代表江柠。
江柠!
他满脸不可置信的扒拉着他前面男生的衣服,指着上面的女生说:“她说她叫啥?”
他声音有点大,惹得周围人都向他看了过来,连他班主任都严厉的看了过来,看的贺乔生直缩脖子,讪笑着朝他班主任做讨饶的动作。
他班主任这才转过头去,继续看上面江柠的讲话。
贺乔生这才小声的问他身边朋友:“我刚刚没听清,她说她叫啥?”
“江柠。”他朋友说,说完发现贺乔生脸色不对,不由担忧地问:“哎,你不是吧?你别哭啊!”
贺乔生打掉他的手:“去!我才没哭!”
“要不要找把镜子给你照照?还说你没哭?”
贺乔生是真的想哭,他觉得自己还没恋爱,就失恋了,呜呜呜呜呜呜。
刚听到江柠的名字,他还没什么感觉,虽然他们四中也参加了联考,可他们学校一个进入全县前两百的都没有,所以联考这事在他们学校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只知道这次联考吴中好像被一中给压了,全县第一也被一中给夺了。
他们学校的老师还感叹:“自从一中换了孙校长后,一中的教学水平越来越高了,这次联考,前十里面一中占了六个,吴中才四个。”
这样的感叹不止他们高二的老师说过,高一的老师们说的更多,二中当时也在议论这件事,都说一中不光是和吴中分庭抗礼,现在更是要迎头超越了。
他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因为他是高二年级的,只关注高二的成绩,连那个压过吴中取得第一的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曾关注她的名字,所以他听到一中江柠的名字,就和看到所有普通的学生一样平静又陌生,直到他抬头看到她的脸。
她和他之前遇到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他之前每次和她遇见,她都穿的很破旧,衣服是肉眼可见的破,可此时站在台上神态放松姿态从容的她,像是和他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可还没等他从他找到她的喜悦中高兴起来,就突然听到她说她叫江柠?
名字是假的也就算了,连学校也是假的!
她居然跟他说她叫马冬梅!
他以为她真的叫马冬梅,还每天去二中门口傻傻的等她,傻傻的找她,还让二中的门卫帮他叫马冬梅。
呜呜呜呜呜呜呜!
贺乔生一颗少男心,这一刻简直被台上的人给伤透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她并不想和他交朋友。
她连真实名字都没有告诉他。
她说她是二中的!
哦,对了,她没说她是二中的,是他猜的。
那她也没否认啊!
贺乔生望着台上仿佛散发着光芒的女生,满心满眼都是被骗了的沮丧。
怎么办?他又想写歌了。
想到这段时间,他每天去二中校门口去找她,就羞窘的恨不能用校服把自己头都给罩上,太丢人了!
经过这大半年的荤素搭配,营养充足的江柠身高已经蹿到一米六了,还是不高,身上的校服也不合身,与先前一中的宋培风相比,确实没有那么的鹤立鸡群。
她伸手笑着接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对递来话筒的主持人老师说了声谢谢,然后站在舞台的中央,面对着下面无数吴城师生。
这样的讲话,她前世经历的实在是太多了,刚开始还是为领导写稿子,领导所有的演讲稿,全部都是她写的,如此写了好几年,领导往上升,带着她一起升,后来各种会议,各种场合,就轮到她来讲,不论是从缅怀过去,还是展望未来,还是从国家国策战略角度,她都随手拈来。
但今天这样的场合,面对的都是学生群体,她并没有说太多,而是就像后世无数人想要对这些用鲜血和生命在保护守护我们的革命先烈们说:这盛世,必将如你们所愿。
她状态太松弛了,甚至,在此地如此肃穆凝重的气氛下,她脸上甚至带着一抹轻松的浅笑,仿佛在笑着与这些英雄对话,对他们诉说如今他们的现状、祖国在日益强大,人们的生活在日渐变好,老百姓们不用饿肚子了,不用再在战争中担惊受怕了,人们出门有自行车,往后还会家家户户有彩电、有手机、出门有轿车。
江柠说的这些,是所有人都不敢想象的好日子。
甚至很多人连手机是什么都不知道,电话都还不曾迁到千家万户,大哥大也才刚出来没两年,价格贵出天际。
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她口中对现在对未来所说的一切,语气又是那么平静与笃定,好像只要他们去努力,就一定会过上那样的好日子。
她的姿态太从容了,从容到,仿佛那不是一个演讲台,而是她个人展示的舞台,她毫不怯场,毫不紧张,泰然自若。
可她的语气又是如和他们亲切谈话,与英雄先烈们在自然对话,让人如沐春风,丝毫没有压迫夺人之势。
江荷花望着台上仿佛并不夺目,却让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的女孩,她就像一个温润的珍珠,明亮又不灼人。
她自己因为从小成绩优秀,又是大队书记的女儿,周围所有人都是好话不断,捧着她的,她身上自有一分天然的傲气存在。
江钢琴因为是家中老来女,从小被她父母、哥哥姐姐们捧在手心里长大,因为有人无条件的为她撑腰,她这个自小在爱里长大的姑娘,个性张扬且真诚,身上自带一股全天下人都爱我的磁场。
而江柠,永远是跟在二人身后,安静聆听的存在。
她甚至对她都没有太深的印象。
她能记起的,二人放学回来的路上,江钢琴永远都是蹦蹦跳跳的一首歌一首歌高声歌唱,永远穿着全村所有女孩子中,最好最贵的衣裙,穿最漂亮最好的鞋,无忧无虑,神采飞扬。
她自己是抬头挺胸的向前走,从不回头望。
江柠永远沉默的跟在二人身后,或者身边,安静的就像她们二人的影子。
到此刻她才知道,当这枚影子,走到人前,却是如此明亮,明亮到有些刺目。
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和江柠的位置,像是被置换了一般,江柠才是那束光,而她是光后面的影。
原来被光遮住的影,是如此的难受。
谁要当影啊!
她才是光!
可那片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盛,完全淹没了她。
她突然倔强的扭头朝宋培风看去。
她个子矮,列队排在前面女生的队伍里,宋培风个子高,排在男生队伍的后面,她一眼就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果然,他也在看她。
他望着台上,眼里带着欣赏的笑意。
这让一向自信的她,内心倏地涌出自卑的情绪。
过去她一直很自信的,从小,身边所有人都在夸她,夸她成绩好,夸她皮肤白净,她一直都很骄傲。
到了初中,她脱离了村里的环境,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出众,可她依然骄傲,尤其是在江柠和江钢琴面前。
因为她爸是大队书记。
到了高中后,她就越发的泯然于众,她身边的人个子都在长高,只有她,初中是这么高,现在还是这么高。
镜子里的人皮肤依然那么白,粉粉嫩嫩,像个面粉团子。
可她的脸型也像面粉团子一样圆,偏偏她长了一双小小的眯眯眼。
即使再自信的人,脱离了村里人的夸赞,在意识到自己原来长得如此普通,却喜欢上宋培风那样成绩好、人品好、长得好的人后,心底难免也会生出自卑的情绪。
如果江柠知道她的心理活动,或许会告诉她,一切让你生出负面情绪精神内耗的人,都不是适合你的人,喜欢可以,欣赏就行了。
可江柠不知道。
也没有任何人对她这样说过,她就越发的自卑和自我内耗。
她看看台上从容自若的江柠,又看看宋培风。
忽然间心中产生了一股错觉,好像这两个人才是一个世界的,而她,明明是宋培风的同班
同学,却离他们那样遥远。
*
江柏也在抬头看着英雄碑下镇定自若讲话的江柠。
童金刚趴在江柏肩膀上,抬头望着高台上的江柠感叹地说:“咱妹子可真优秀啊,咱们学校的学生代表居然是咱妹子啊!”
他们是想都想不到。
他们还以为会是高二的学生呢。
江柏也是满心骄傲。
这一刻的妹妹似乎离他很远,远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真实的世界是如此的贫瘠,可妹妹仿佛已经站到了他遥不可及的高处。
一阵如雷般的掌声惊醒了江柏,江柏看着妹妹,从那遥不可及的高处,又一步一步走回了他的世界,仿佛刚刚只是他的错觉。
江柠讲完后,向台下鞠躬后,她得到的掌声丝毫不比前面吴中的宋培风弱,众人完全没有觉得,她的风采不如吴中,甚至在她读稿时,他们的目光是全部集中在她身上的,完全忘了上一个人的讲话。
她微微欠身将话筒交还给了主持人,说是主持人,其实就是吴中的老师。
江柠是双手将话筒递还回去的,老师也下意识的双手接了回来,望着下面同样如雷的掌声,才开始念下一个高中的学生代表。
台下孙校长和张主任的脸色已经放晴了,张主任更是使劲的鼓掌,手心头拍红了,哈哈笑着对孙校长说:“我就说要选她当学生代表吧?就是有大将风范!你看看你看看,还能脱稿讲话。”他眼睛瞄了下吴中那边,“老汪还以为只有他们学校的学生代表能脱稿,我们一中就不能?他怕是为这一天准备许久了,就想在全城的学校面前压我们一头,哈哈,算盘落空了!”
他们当时还真担心,江柠回接不住宋培风的演讲,直接上去拿着个演讲稿磕磕巴巴的念稿子,那前后一对比,他们一中不是比吴中差远了?
谁知道江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却如此稳得住,风采丝毫没有比吴中的宋培风差,要知道宋培风父亲可是县里一把手,从小到大这样的场合不知道见过多少,能够有那样的风度,他们完全不奇怪,可这小姑娘却是农村考上来的,气场也能丝毫不弱于他,着实让他们意外了,可不得高兴吗?
他还特意朝吴中的汪主任眨了下眼睛,笑了一下。
汪主任此时已经收敛了笑容,被张主任的wink给辣了一下眼睛,面无表情的转过了脸,心里哼了一声:看他那张得意的老脸,得意个什么?他们吴中的宋培风难道差了吗?
二中的学生代表上去讲话的时候,都快紧张死了,他一直在默念自己写的稿子,一直到上台前一刻,他还在纠结,自己是要脱稿讲,还是照着稿子念。
可他上台后,望着下面乌央乌央的黑色人头,紧张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词都想不起来,只好从口袋里掏出自己写的稿子,在吴中老师举着话筒的帮助下,僵硬地念完了稿子,自己在台上具体说了什么,他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连最后的鞠躬都忘了,同手同脚的下了英雄纪念碑的高台。
之后就是一个学校一个学校的上台,全都是对着稿子念,直到最后一个小学学校的小学生,声情并茂的念完了她的稿子,才终于开始了返程。
家就在附近的学生,和老师们说,他们自行回家。
老师们不放心的叮嘱了又叮嘱,叫他们注意安全,这才放他们回家。
回去的途中,队伍就不像来的时候那么整齐了,气氛也不像早上来的时候那么凝重,而是相互嬉笑打闹着,神色轻松。
江柠也和徐秀丽、何小芳她们走在一起,何小芳还在夸江柠呢:“柠柠,今天你和吴中那个男生,你们俩说的太好了,全场那么多人,就属你们俩说的最好!”
“对啊对啊,我看到那个男生讲完后,班主任脸都黑了!”刘萍大嗓门地说。
王老师就在她们身后。
汪霞也说:“后面他们说了什么,我都听不下去了,太长了,我腿都站软了!”上一次她们这么站,还是军训的时候站军姿。
刘萍抱怨道:“我腿也麻了,来的时候就走了十公里,回去还要走十公里,要是有个自行车就好了!”
卢雪花打断刘萍的抱怨说:“今天没下雨,要是下雨了更难走!”
往年下雨过来扫墓,那才真真是欲断魂呢。
此时已然是吴中走在最前面,然后是一中,二中,二中,四中这样的顺序往回走,每个学校的校服都不同,很好分辨。
贺乔生穿过二中的人群,又穿过二中的人群,终于走到了一中这里,在人群中寻找着江柠。
每个人都穿着校服,从后面看过去,所有人都长的一样。
他不停的往前走,然后一个个的找,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江柠,双手作喇叭状高声喊她:“马冬梅!”
他是走到马路中间,倒退着喊她的,江柠一抬头,就撞进了一双幽怨的眸子里。
刘萍还在好奇的左右看呢:“他喊谁呢?谁是马冬梅?”
*
此时在和江叔爷爷一起巡山的江爷爷,手里拿着个大喇叭,一边巡山一边往人多的地方喊:“森林防火!人人有责!祭祀祖先!火灭了再走!”
山上许多人都认识这个老守林员,笑着和他打招呼:“老爹爹今天辛苦了!”
“老爹爹嗓子都喊哑了,快来抽根烟歇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