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鹤华歪了下头。
大秦最尊贵的公主,始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这样的话她听过的,在两千年前的大秦岁月。
那时的她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每日奉承她的人不计其数,取悦她的话更是不绝于耳,她每日听得最多的,便是您是尊贵的公主,您是陛下最喜欢的女儿,您金尊玉贵坐拥四海,您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可这样的话在她尚未到十五岁的那一年便戛然而止,阿父暴毙,她的家没了,她的国更没了,她成了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孤魂野鬼,困在荒郊野岭,终日看着没有颜色的夜空。
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时,是在一个星光如洗的夜晚,男人一点一点雕刻着她的墓碑,以沙哑低沉的声音唤出她的名字,于是她终于知道了她是谁,知道自己冲天的怨气为何而来,更知道自己刻骨的恨意来自何方,她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与姓氏,而后在两千年的漫长岁月里拼凑出自己的身体,更在机缘巧合下重新成了“人”,赋予平行时空的另一个自己提前预知一切的能力,让她去改变既定的结局,而她,则去寻找她的阿父与大秦。
阿父并不好找。
阿父是真真切切死了两千年的人,他的一切连同他一手缔造的帝国都被历史深埋底下,她夜夜去秦皇陵,也不过只搜集到丁点关于他的气息,这点微弱气息不足以拼凑出她的阿父,她与她的阿父仍相隔万里。
或许死了的就是死了的,执念再深,也不过一场虚妄。
阿父死了,大秦亡了,她这个分不出颜色,嗅不到花香,吃不了任何东西的“人”,也该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同长眠在历史长河,而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将自己耗到油尽灯枯。
道理她都懂,章邯与蒙毅更是劝了她无数次,可是懂归懂,行动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早已死了,如今的她根本不是人,她靠着这点妄念而活,她存在的价值便是找到她的阿父与大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阿父?”
嬴鹤华缓缓出声, "你带我去找我的阿父?"
这个称呼她已有两千年不曾唤出口,极为熟悉的陌生感让她的声音更显沙哑, "不,那是你的,那不是我的。"
/>
"你会找到的。"
鹤华道, "但在你找到他之前,你可以对自己好一点,去见一见另一位阿父。"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的阿父,就是你的阿父。""既然是你的阿父,在能见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去见呢?"
嬴鹤华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女。
——十三四岁的自己,当真是伶牙俐齿,心思透亮。
她知道自己最在意什么,更知道怎样说话会让她更动心,可是那不是她的阿父,他们的相见没有任何意义。
“跟我一起走吧。”
那只手往她面前递了递,脆生生的少年音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带你去找他。”
"去穿漂亮衣服,去看花团锦簇,去吃山珍海味。""去看一眼——你们的大秦。"
阿父?大秦?
这两个词汇熟悉又陌生,嬴鹤华看着面前自己,缓缓摇头, "不,那不是我的——"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话,那只手已经向她伸来,手原本会穿过她勉强撑起来的幻影,让她有一瞬的消融,可是这一次并没有,那只手竟抓住了她胳膊,拽着她向前方蒙蒙亮的地方跑去。
“是你的!”
少女的声音欢快而清脆, "我说是你的,那就是你的!""嬴鹤华,咱们一起回大秦找阿父!"
蒙蒙亮变成朦胧的白,紧接着,像是启明星穿破云层,模糊的视线开始变得清明,金乌跃上云层,光芒普照大地,暗无天日的角落终于迎来第一缕光亮。
嬴鹤华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白色房顶,依照星月来定制的星月灯已关闭,浅金色与皎月色融合在一起,静静挂在房顶。
房顶之下,是温柔的米粉色的壁布,这个颜色不张扬,上面没有凸起的花纹彰显累赘,只有在阳光折射进来的时候泛起浅浅的金光,那是金线藏在里面交织出来的好看的光泽,典雅又别致。
视线继续往下移,雅白色的门套,同样色系的门,衣帽间以浅金色玻璃隔着,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各色衣服,秦汉风,魏晋风,还有明制的马
面裙与洛丽塔小裙裙,衣服的对面放着鞋子靴子与包包,处处都透着精致可爱。
嬴鹤华眼皮抬了抬。
暗香在周围浮动。她嗅着花香,侧目回头,桌上插着一束百合,洁白的花瓣吐着花蕊,在寂静的房间里无声绽放。
嬴鹤华有一瞬的怔神。
"小姑娘。"她听到有人在敲门, "该起床了。"
声音的主人是章邯。
男人轻轻叩在她房门,因为不确定此时的她究竟有没有睡醒,他敲了几下便收手,似乎想叫她起床,但又怕打扰到她。
嬴鹤华回神, "好的,等我十分钟。"
话刚出口,她微微一怔,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沙哑,而是这个年龄段独有的清亮,且说话的时候不再像刀片拉嗓子,而是轻而易举便能把话说出口。
这不是她的声音。但又是她的声音,是十三四岁的她的声音,清亮悦耳,百灵鸟似的好听。
嬴鹤华眼皮跳了跳。
片刻后,她从被褥里抽出自己的手,十指摊开,放在自己眼前。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没有伤疤的痕迹,更没有断裂后的骇人,皮肤细腻,十指纤纤,是一双的典型的不沾阳春水的手。
她呆呆看着这双手,下意识用手捏了下自己的胳膊。
触感是光滑的,还是温热的,剥了壳的嫩鸡蛋似的,手感很好,当手指捏在胳膊上时,是微微的疼。
嬴鹤华愣了下。
在漫长的两千多年的岁月里,疼痛是她所能接触的最多的触感,蚀骨的疼,钻心的疼,钝刀割肉的疼,各种各样的疼痛她全部体验,最初是尖叫嘶吼,最后是麻木着颤抖,哭都哭不出来。
——因为哭也会疼,嗓子也会疼。
可像现在的轻微的疼,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她有些恍惚,手指在自己皮肉上又捏了一下,动作很轻微,痛感也很轻微,捏过的地方微微泛着红,仿佛在无声提醒她,这是人的肌肤,而不是她借用的死人皮。
嬴鹤华有一瞬的怔神。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她一把掀开自己身上的被褥,从床榻上跳下来,向卫生间的地方奔去。初秋的地板有些凉,她踩
在地上微微有些冰脚,两千年不曾出现的触感突然出现,她脚步微顿,险些摔倒在大理石地面。
"啪嗒——"
她扶着椅子,堪堪稳住自己的身体。
脚底下的东西的确是凉的,她扶着椅子慢慢坐在地上,手指一点一点去触摸地板。
地板是凉的。不止凉,还很滑,她依稀听章邯讲过,这是大理石的瓷砖面。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她能摸到凉的东西了!
嬴鹤华睁大了眼,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几乎照出自己模样的地面。
十指纤纤如玉,没有任何伤疤和断裂后拼接的痕迹。
而地板上映照着的人影,是一张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的脸,虽不甚清晰,却让她笃定,这张脸是她的脸,她原生态的脸,没有被毁过,不曾被烧过的脸。
嬴鹤华缓缓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触感光滑细腻,略带微微的热,皮肉之下的骨骼是完整的,没有半点修补过的痕迹。
嬴鹤华瞳孔微微放大。——这的确是她的脸,她受之于父母的脸。
"小姑娘?"
门外再度响起叩门声,迟迟没有得到她的答复,那人的动作明显比刚才重了些, "你没事吧?"
"砰——"
房门被撞开。
章邯闯进来, "小姑娘——"
男人声音夏然而止。
他看到小女孩儿跪坐在地板上,身上的衣服尚未换,仍是他给她买的睡衣,粉/嫩/嫩的睡裙将将盖在女孩儿膝盖,修长小腿压在地板上,他立刻移开视线,余光却瞥见少女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面上是有些迷茫的不敢置信。
章邯视线微顿。
少女的手在自己脸上游走。
嘴巴,鼻子,眼睛,眉毛,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五官,动作很轻,像是生怕会打碎自己的美梦一般,羽毛似的抚摸着自己的脸。
“章邯。”
少女叫他的名字, "这是我自己的脸。"
“我自己的。”
她轻轻低喃,如在云端。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
“恩,你的脸很好看。”
章邯蓦地软了声音。
章邯大步上前,脱了外套裹在少女身上,扶着她的肩膀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地上凉,快起来。”
少女随着他的动作站起身,脸上仍是迷茫,像是误入人间精灵,对身边的事情有着迟钝的不懂,章邯垂眸笑了下,扶着人坐在床上,自己去卫生间拿了一面镜子。
“你很漂亮。”
章邯把镜子放在少女面前。
嬴鹤华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一张极为熟悉但又极为陌生的一张脸,她刻骨铭心却又遗忘在岁月长河的一张脸。
熟悉是因为在她开始记事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的一张脸,稚气的小脸,漂亮的凤目,任谁见了她,都会真情实感夸上一句好生漂亮的小公主。
陌生是因为在漫长的两千多年的岁月里,这张脸支离破碎,让她不敢仔细辨认,她是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她无法接受自己的这张脸,所以当发现山谷里有尸体时,她毫不犹豫借了这具身体,成了孤苦无依的贺同学,再之后是贺教授,是考古界的天才,享受国家津贴。
她日日看着贺教授的脸,这张脸慢慢与她原本的脸融合,时间越久,便越像她,会腐烂,会破碎,会有骇人的修补后的痕迹,她只能硬撑着精神继续去缝缝补补,让这张脸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然后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再度腐化成一具早已死去的冰冷尸体。
嬴鹤华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脸,歪了歪头。
她歪头,里面的人也歪头,动作不僵硬,是很流畅很自然的动作,没有那种骨节生硬的咔擦声。她滚动眼珠,里面的人眨着眼睛,眼睛不空洞,而是漂亮的凤目顾盼神飞,卷翘的睫毛又黑又密。
嬴鹤华静了静。恍惚间,她有些明白另外一个女孩儿对她说过的话——
“跟我走。”
“我带你去见阿父。”“带你去穿漂亮衣服,去看漂亮花朵儿,去吃山珍海味。”
女孩儿做到了。她将她的身体借给她,让她真正以人的身份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走一遭。
嬴鹤华轻轻笑了起来。
“章邯,你今天要带我去哪?”嬴鹤华抬头问章邯。
/>"你想去哪?"
章邯看着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