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翻滚,天翻地覆,镜头中一片凌乱。许久,方才落定。
直播间中安静了很久,唯有车中某个幸存下来的摄像头,还在忠诚地行使着使命。
摄像头的角度歪了,只能照出孔如琢半张侧脸,身上的安全带紧紧勒着她,她垂着头,似是还没醒来。
原本坚固的车身,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坏了,她蜷缩在那里,面颊上沾着烟灰,满目痞痍间,漂亮得寂然不祥。
如何下达命令,在五分钟内集齐了救援人手,又是如何动用了八台直升飞机,星夜兼程赶往事故现场。
这些,蒲又崇都没有印象了。
他只记得,自己死死看着屏幕里,看着她终于醒来,明明已经伤痕累累,却又替同行的人踹开了车门,让那人逃了出去。
她一定很疼,哪怕连一个表情都没有,可蒲又崇知道,她有多么娇气。为了救人,她却硬生生忍了下来,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潘颂蕴离开后,她终于翘起一点唇角,安静地躺在车里,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太累了,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同往日一样,淡漠而秾艳。半晌,却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她在等死。
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所以从容地迎接死亡。
她是孔家的公主,是被捧在掌心娇养的玫瑰。无上的金钱权势,数不胜数的爱意,才能浇灌出这样的美丽。
可在这一刻,她却只有自己。
她该有多害怕?
明知道这个电话可能无法接通,可他还是执着地拨通了她的号码。
屏幕里,她的眉头动了动,像是不胜其烦地恹恹看了一眼手机,却忽然顿住了。他的心也悬了起来,可她犹豫片刻,还是接下了电话。
他怕她会哭,怕她害怕,怕自己没有及时赶到她身边,要她失望。可她居然只是粉饰太平。
"打电话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出车祸了?"
孔如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说: “怕你为我伤心。”
他的手停在那里,挑
起唇角笑了一下: “你就没有想过,我早晚会知道?”
“当时没想那么多。”孔如琢故作轻松, "再说,等你知道的时候,我说不定已经死了。你就算伤心,我也不知道了。"
他像是被她气笑了: "你倒是很潇洒。"
孔如琢说:“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可他垂着眼睛: “我以为你会死,赶来的路上,救援队的人和我说,运气不好的话,车子会爆炸的很快,所以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落地时,只能接到你的一捧灰。"
烧死的人很痛苦。要眼睁睁看着火焰吞噬自己,在清醒中,陷入绝望。
他想了很多,她爱漂亮,怕疼,那样的死法,实在不适合她。如果她死了.…如果她死了...
他不敢想象,也不能去想。如果不是恰好看到了直播,是不是,他连最后一句话都无法让她听到?
他会在毫无察觉的时候,任由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变形的车里,伴着满天的星同燃烧的火。
那么,他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蒲又崇揽住她的腰身将她带入怀中。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弄疼了她,只能那样小心翼翼地哀求她。
"求你,哪怕你不爱我,潋潋,求你不要对我那么残忍。"
一颗很烫的液体,重重地砸在她的手背上。指尖轻轻一颤,孔如琢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蒲又崇……"她迟疑着,轻声问, "你哭了吗?"
她不知道,原来他也是会哭的。
火光熄灭在旷野,最深最深的黑夜,蔓延至一望无际的远方。风里漂浮着黑色的碎屑,如同漆黑的蝴蝶,证明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孔如琢在心里想了很多,多到连自己都觉得诧异,原来那些事情,她都记得。
她组织了很久的语言,才慢慢地开口: “我爸爸和我妈妈是自由恋爱。我爸爸不是东城本地人,在故乡也算是有钱,可来了东城,就什么都不是了。可我妈妈家里很有钱,那时候都喊我外公慕半城,说是半个东城,都是慕家的产业。妈妈喜欢上爸爸的时候,外公很生气,说爸爸非良人,可我妈妈不信。
&#
34;她嫁给了爸爸之后,两个人也过了一段很恩爱的日子。可是后来,外公去世了……爸爸就总是不回家了。"
那时她年纪还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母亲并不爱哭,每天带着她和哥哥,脸上还是开开心心的。
可偶尔清晨,她会看到妈妈起的特别早,眼眶红红的——后来才知道,那是夜不能寐留下的痕迹。
哭红了的眼睛,和挽回不了的婚姻。都是冰冷而痛苦的东西。
“爸爸很疼我……哥哥被他寄以厚望,所以严加管教,可对我,他却从来和颜悦色,哪怕工作再忙,也记得替我带礼物回家。哥哥出事的时候,我以为天要塌了……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他忽然喊住我和我说……
"‘潋潋,你哥哥出了事,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孔家这么大的家业,不能给一个残废。
她记性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却将这一幕记得很深,学孔慎说话时的语调也惟妙惟肖。
那样冷漠、那样置身事外。似乎评判的,并非他一手教养的长子,而是一只经营不善亏损了的股票。
然后,她多了一个弟弟——一个和她同一年出生,被孔慎藏了很久的弟弟。
那是她第一次和孔慎爆发了那样大的争执,她又哭又闹,恶心到了极点,呕吐到被送进医院。可孔慎却不像以前那样,温柔地安抚她。
他只是说: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天长地久,多得是怨偶。爸爸也是人,难道就不能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吗?"
"他说得不错,人性便是贪欢逐新。可他不知道,我以前一直都想要像他那样,和自己喜欢的人白头偕老、生儿育女。"
梦被打碎,连憧憬和期盼都成了笑话。她随便地嫁了人,不肯将自己的心交付出去。
不是傲慢,只是不愿再受伤害。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知道,你并不是那种薄情寡义、朝令夕改的人。可蒲又崇……”她沉默了一下,轻轻地说, “我不想我们成为怨偶。我宁愿和你维持着表面夫妻,有朝一日好聚好散,也不想有一天回忆起来,我们彼此的面目,都那样可憎。"
相爱总有痛觉。倒不如相敬如宾,未来提起,也不必两败俱伤。
"其
实我们现在,和普通夫妻又有什么区别?甚至我们不必为此,付出什么承诺……"
揽在腰上的手猛地收紧,却又很快地放开。他抬起眼睛,狭长凤眸中,漆黑墨色染就赤色,望着她时,深情乃至执迷。
"我不是你的父亲,你也不会是你的母亲。我们不会成为怨偶,说出的话,我都会做到……""所以孔如琢。"
他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明明高不可攀的男人,却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骄傲。
"无论如何,别再推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