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只是一份善意的忠告。”周朔望向阿娜莎, "你们想做的,不会被宛城认可。就算你们侥幸成功,试图挑战世家秩序的你们,必然会被整个九洲扼杀。"
他面色平淡,不复平时的谦和有礼,暗沉的眸中浮着冰冷的理智, "在招致更大的祸患前,王夫人,尽早收起你的天真。"
"这里是恶狱,等你们失败的那天,那些被你帮助的人,可不会同情你们。"
阿娜莎笑了, "在你眼中,姜妹妹也是如此吗?她也是恶鬼?她也不配得到帮助?"“我没这么说……我说的不是她。”周朔不想谈她,攥紧手心的纱布,指间的潮湿感越发明显。
“我出身贫苦,世家里上到主君,下到乞者,我都见过。但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她这般良善心软之人,从未见过。"
皮肉被撕裂的痛感,让他暂时获得些许勇气,去谈及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 “胥武十一年,我离开家乡进入建兴,至今已有十三年。"
"这十三年里我接触到很多贵胄,我知道他们的虚伪,也看透了世家的可怖,但……她和他们不一样,她不是那些人。"
她似乎完全被娇惯长大,被呵护在温室里,不曾见过人间疾苦,也不曾染上加膝坠渊、草薤禽狝的贵胄习性。
虽矜傲些,但惠心妍状,至善纯良,她干净地像檐上的初雪,像天上的皎皎明月。让他每每看见,就自惭形愧,
无地自容。
她是永远不会坠落污泥的明月,出自满载希望的东方,离开时也将带来载满晨曦的大地。
漆黑的苍穹上有一弦弯月,静静挂在天上审视这污浊的人间。它不曾投下光辉,没有照明的功效,却让每个身处黑夜之中的人都为之神往。
周朔敛下眸子,不愿再去奢望, “王夫人,不是每个人都如姜郡君那般纯良,甚至十多年来,我也只见到这一个。"
"世家多的是手段清除他们不想看到的人,你和王郡公或许能抗住一个王氏,但面对整个世家的绞杀,你们没有反抗的能力。"
阿娜莎目光清明,琥珀般的眼眸在黑夜中闪着光。眼前的人,完全不像白日里所展示出来的那般逆来顺受。
“你反抗过吗?”她定定看着他。
暖黄的提灯在黑夜里摇摇晃晃,越来越近,灯后的身影也逐渐明晰。宽大白袍上的金叶映着灯火,显得愈发矜贵。
周朔看了眼枯树后的人,他们仍在交谈。侍卫将东西交给姜郡君,她握着它,捧在胸口,珍而重之。
他向后退了步,欲转身离去。
“阿娜莎。”听到呼唤,阿娜莎顿住脚步,向身后看去。
尽管身处黑夜,风姿卓越的王郡公仍那般清贵出尘,他唇角掖着笑,矜华贵气的眼中是毫不掩藏的敌意。
"周司簿也在啊。"周朔停住脚,抬手向他作揖, “王郡公。”
阿娜莎腰间一紧,熟悉的气息顿时将她笼罩。她不解地抬头看向王柏,不懂他突然哪里来的脾气。
阿娜莎没有纵容人的习惯,看清王柏的脸后便直接发问: “你干嘛一副捉奸的样子?”
“……”王柏一时静默,意识到自己行为带给对方不快,他默默松开揽住妻子腰的手。
"没有。"他为自己进行蹩脚的辩解。“没有就好。”妻子这么回答他。
见妻子的视线又放到别的男人身上,王柏更加不快,瞟了眼枯树后举止亲密的男女。
他选择将不快转移,于是露出一副关怀的语气, “姜妹妹和这个侍卫真是情谊深厚,听说姜妹妹就是为了他,放弃安全出逃的机会。"
“他也为妹妹受尽折
磨,倒是忠心护主,也算是段英雄救美的佳话。周司簿可得好好奖赏这个侍卫。”“是该嘉奖。”周朔颔首认可。
远处的人已提上了纱灯,灯火在风中摇曳,这个侍卫将护主离开。
他已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周朔神情淡漠,此刻情绪不见半点起伏,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他欠身后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又听见身后人的问话:“你还没有回答我。”
周朔回忆他们的对话。草原女子问他:你反抗过吗?
他漠然回首,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容模糊。
王柏手中的提灯并不足以照亮他,他身上的黑袍迫使他近乎悄无声息地与黑夜融为一体。他已经被黑暗吞噬,面容上的神情连同曾经的志气一起黯淡失色。
他们手里的光像是在黑幕上灼开了一个洞,那点微弱的火在绝望中传递不出温暖,但无法否认它是希望的本身。
周朔忽然不可遏制地燃起一丝久远的期望,他们要是成功就好了。他是腐败的旧物,但这并不妨碍赠予新生祝福,并期待着烈火能够焚尽自己。
周朔放缓了声音,慢慢地将字句吐出,替那些含冤的亡魂,死不瞑目的生命。他的声音很轻,听上去仍是那般冷静从容, “我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他终于得以离开,不再有人阻拦他彻底步入黑暗。
走在沙砾上,脚下寒窣的声音,像是放大的蚕食声。“也算是段英雄救美的佳话。”王柏的声音在脑海里不断重复。
隐匿在黑夜中的人唇角勾起笑,他忽然察觉到命运的滑稽荒诞。
或许多年前,他的父母也曾上演这样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但他的父亲并不是英雄,而这个侍卫也没有救美。
漆黑的夜里,天上那弦弯月吝啬光辉,不肯将光明洒向这片贫瘠的荒地。
风灌进衣袍,将袍袖上的银线纹路吹出水波般的弧度。他独身立在黑暗里,细细品味着命运的捉弄与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