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文官,你要我跟你去边疆,弃文从武?”
“你文武双全,什么做不得呢?”
贺煊那原本满面凄凉的神色间浮动出一抹凛然冷意,他不紧不慢,一字一字道:“便是天子也做得。”
莫尹一时怔住。
他读圣贤书,考科举,天地君亲师,君为上,臣为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事君尽忠,人臣大节……他随口便能说出许多,纵使皇帝非他心中所想的那个皇帝,他不过也是暗自冷笑两声。
贺煊如此说,莫尹心中却也并非天崩地裂地惊愕恐慌,觉得贺煊是在说什么大逆不道满门遭诛的疯话,相反的,他隐隐竟有些想笑,并非嘲笑,而是豁然开朗的大笑。
莫尹盯着贺煊的眼睛,他道:“我做成了吗?”
其实,他问的是‘上辈子,我做成了吗?’,他相信不说全,贺煊也懂得他的意思。
果然,贺煊眼眸微一闪动,“一步之遥。”
“这一步之遥,失在何处?”
贺煊却不答了。
莫尹略一思索,淡淡道:“我知道了,以我之心性,若非身死,誓不罢休。”
贺煊仍旧不言,只静静地看着莫尹。
莫尹再瞧了他一眼,抽出了自己的袖子,他道:“容我思量。”他转过身,这回贺煊没再拉他,却是他自己停住了,他背对着贺煊,道:“我那一步之遥里,你是助我未成,还是阻我登天?”
贺煊浑身一震,他看着莫尹的背影,天光已渐渐亮了起来,将莫尹的背影勾勒了一层光晕,他缓声道:“我阻过你,也助过你。”
莫尹听了他的回答,静立片刻后,提步离去,当他的身影将要消逝于视线时,贺煊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只见衣袂翻飞地消失在巷尾,贺煊整个人定住,巷内寂静如许,彷佛刚才只是个梦。
*
领了皇命,贺煊翌日便要离京。
他是既盼也怕。
盼的是回到边疆,守卫一方人民,建功立业,兵权大握,他可以做他该做的事,再无半分迟疑。
怕的是他又要离了他,只能叫他身边之人暗中保护他,可即便是做了再万全的打算,他终究也是不能安心的。
世事艰难,谁知会不会另有不测?上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他不敢奢望还会给他第三次,所以,这便是他最后的机会。
“公子,您放心吧。”
李远抱着包袱,一路送贺煊到了城门口,保证道:“我一定竭尽全力护莫大人周全。”
贺煊仍是面色紧绷,半点不见松快,他已又是一天一夜未阖眼了,自重生以来,他少有安眠,不敢眠,怕醒来发觉这只是一场梦,他太珍惜这重来的时光,片刻都不愿浪费。
李远陪在贺煊身边好一会儿,马早已喂好,是匹神骏的好马,被主人牵在掌中久立不动,百无聊赖地提起脚掌在原地刨着,李远抚摸了下它的背脊,“莫要顽皮,公子,您是在等莫大人吗?他答应来送行了?”
贺煊默默不言。
他想起前世,莫尹立在城头,目送他离去。
他不愿跟他走。
他亦不能放下自己肩头的责任。
贺煊手掌紧攥了马缰,缰绳快要嵌入他的肉里。
可是贺藏锋,他送你两回,你可曾向他奔去过?
李远正摸着马的鼻子,缰绳拉动,骏马被拉扯向前,李远“呀”了一声,却见他家公子翻身上了马,他连忙将手中的包袱向上递,“公子……”话未说完,那千里马长长嘶鸣,随着一声呼和,直冲向前,霎时间便成了一团滚滚黑云,李远举着包袱呆在原处,望着他的公子骑着马几是撞回城内。
贺煊骑得很快,他避开闹市,在京师无人的小巷中策马,窄窄的高墙仿若正齐刷刷向他压来,他弓身骑马,一往无前,仿若回到了战场,在战场上,他从来都是心无旁骛,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要战胜,而如今,他也只有一个方向。
子规。
子规!
马蹄踏在石板上,声声入耳,如雷鸣,如鼓点,贺煊听得自己的心跳也听得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息。
子规!
跑得起性的马被强勒住时,马蹄与地面溅出了三两火星,马也是未尽兴地长鸣,贺煊却是顾不得了,他从马上跳下,直去敲门,“子规——”不是什么好木头制成的大门被他拍得“啪啪”作响,“子规,我求你,子规……”他词穷得说不得什么好听的话来,只道,“子规,我求你,同我走……”
然而门内无人应答。
贺煊手渐握成拳,他望着这道门,一道算不得多高也算不得多厚的门,便成了万水千山,生死离别。
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
贺煊面色一凛,向后退了半步。
“又想翻墙了?”
身后淡淡语声,叫贺煊浑身都定住了,他立即回头。
莫尹身着一袭青色长袍,白竹叶、檀木簪,肩上挂着包袱,双手背在身后,神色淡淡道:“你那仆人说你发疯似的跑回了城。”
贺煊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包袱上,“这不是我那个包袱。”
“我的。”
“……”
莫尹道:“我已向陛下表明,边境战事吃紧,愿弃笔从戎。”
皇帝的反应也着实令莫尹又在心中冷笑了一回,竟说他这般人品相貌,在边境吃沙子怕是蹉跎。
“拿着。”
莫尹一扬手,贺煊伸了手,刀鞘入怀,是温的。
“我要我自己的剑,你的刀,就你自己留着吧。”
莫尹转过身,脚步顿住,回首相望,“贺藏锋,这次你只能助我,不能阻我,来日事成,”贺煊抱着刀,他痴望着他,但见莫尹嘴角微微向上一勾,对他笑了笑,“我算你从龙之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