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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行载着它的主人一路深入。
草色绵延千里,风一掠过,便摇曳起伏成浪。阳光落在油亮的草间,带起片片粼粼波光。霎时间,草原便不是草原,而是绿色的海。
如此景色,于春日或成一绝。
秦昭在草海上打马而过,无瑕欣赏草原风光。她倾俯在马上,月行脖子上的温度一点点融化着她寂寥的心。
为了隐蔽行踪、灵活机动,她是一个人出城的,孤绝得宛若易水边转身的燕赵义士。
秦昭费尽心机拔掉了嬴驷以身试法的旗帜,不想牵连出的是更加疯狂的局面……现下只能尽量去将盲目报复的后果降至最低。
父母的爱子之心无错,子犯法受刑,父母心中怎会不悲痛难捱已至心生怨怼、疯狂报复呢?
毕竟是嬴氏宗亲,不能奢求人人都是嬴渠梁,永远将秦国的利益摆在第一。人非圣贤,大义灭亲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思及此处,那位自戕留书谢罪、揭露背后指使的军官,倒也算得上高尚了——宗亲于他有活命之恩,国君于他有知遇之恩,两两相较,他也只能以死相报了。
对于先前的选择,秦昭并不后悔。在离开城池前,她甚至还能开慰卫鞅:法是一起变的,好坏一起扛,做好各自的事就好。说来也有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法家子,头一遭在脸上浮现愧疚的神色。
秦昭想想便也明悟过来。历史上的卫鞅只有嬴渠梁站在背后,孑然一身,自是可以为理想奋不顾身。但现在,他的身边有了同行者,他那靶子似的作风,无可避免地会将射向他的明枪暗箭波及到友人身上。
真要如此细究,孙膑行军机密被泄密给戎狄,她秦昭哪里又逃得了干系呢?
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了,尽量去寻找、提出缓和矛盾的强秦之法,但动秦国世家宗族利益的人少不了她,又怎么不被记恨?
变法产生的隐痛于此刻爆发,也不算太过突然。
嬴虔西去平乱,孙膑意欲伐戎,却找秦国国君要卫鞅来守城……秦昭甚至想过,军师自己是否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才做了如此安排。
卫鞅在此,边城无虞。即使出了这事,他也能迅速调整,对秦昭说出“朝野上的事交给我,我必予你们交代”,便连夜伏案,往栎阳国君那连拍好几封加急秘传。
卫鞅算是好脾气的人,他可以扮作君子,但不意味着他不会动怒。
栎阳暗处的人点燃了他心中的火。卫鞅的震怒,怕是会将栎阳的天色变上一变。
至此已与秦昭无关。
“各自做好各自的事”,她相信卫鞅能处理好一切,正如他坚信她一定能在草原上找到秦国那支锋锐的骑兵。
……
整整七日。
得亏近日天气晴朗,除开必要的修整,秦昭依旧孤身在草原上追赶了七天七夜。
赶路用的时间并不算多,真正耗
时的还是寻踪觅迹。即使脑中有地图(),有军师的行军路线∞()『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但孙膑扫尾的工作太过细致,以至于秦昭要搜寻许久,才能找到他们安营扎寨的蛛丝马迹。
等找到了踪迹,加上周遭环境状况,再对照曾经的沙盘推演,算上对孙膑的了解,秦昭总能摸对方向,奔袭寻找后又能顺利看到下一处地点。
月行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
它低头无言,带着秦昭千里奔袭,带她绕过沼泽,与她作伴,给她护卫。
在秦昭吃光干粮、拿起弓箭打猎时,它甚至扬起马蹄震死了一只兔子给她加餐。更不说某日她一觉醒来,火堆不远处被马蹄铁钉进地里的蛇了。
春季的草原并不如它展现的那般无害。隐藏的寄生虫,暗处的蛇蝎,迷惑性的沼泽地带,看似清澈却早被污染的水源……
秦昭边走被庆幸,她要求秦军掌握部分医疗卫生知识是正确的。草原和中原完全不一样,如若按照中原的习惯生活行军,这批骑兵怕是还未遇敌,就要被草原环境折磨一番。
没有因饮食水源造成的寄生虫病,有战场遭遇但没有人员折损,伤药救治很及时……秦昭在行军留下的蛛丝马迹里,读到他们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采下一束长草,在手中弯折思索,她不禁眉头紧皱。
如果军机早已泄露,先生他们的遭遇战不可能会如此顺利。认罪的血书不似作假,自戕的军官到底把什么机密传给了戎狄?
长草在手中折断,秦昭心中一慌,冥冥中有种预感,西戎似乎是故意的——似要将秦军引进更深的草原腹地。
诱敌深入?
那可是孙膑呀,他们有这个胆子和脑子?
或许一切的根源还在被传出去的机密上,“重要又不重要,以此敷衍外敌”——他们取得的,虽不是最机密的信息,但一定能给先生带来麻烦。
要快些了。
秦昭把断草扔在一边,翻身上马,向着下一地点前进。
……
前方有厮杀声。
马鸣混着人声的嘶吼,将整个草原都震动了。
秦昭连忙翻身下马,控马侧卧,将月行藏在深草丛中。
她取下弓箭,伏低身子迅速冲上前方的山坡,匍匐藏好。头上的草环是天然的伪装,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正好看见此中对垒的骑兵。
周边已有不少战马和人的尸体堆叠。秦昭在坡上仔细分辨,果然戎狄将青壮主力全数留在了草原上。
和变成遭遇的那几波外敌想必,眼下部族的凶狠残暴陡然升了个级,弯刀与箭支交织成最原始的血肉较量……秦军虽有伤亡,但阵型未散,士气依旧高昂。
不远的山头上,鲜艳的旗帜飞扬交错,随着旗帜的变动,下方的秦国骑兵开始了变阵。
此时两军的胶着距离早已不适合弓箭,部分骑兵们抽出马刀,在前方枪矛的冲刺压制的助攻下,急掠而过,狠狠地砍向戎狄的命脉。
一波冲锋回援,草上血色
() 喷洒蔓延,不少敌军跌落马下,瞬间了无生气。
秦昭当即别过脸,面色煞白。她狠狠扣住掌下的草地,压下心中不断上升的恐惧。
在边境时,她尚且能躲在城中,不必直面暴力与血腥的时刻,直到战场被打扫得差不多了,在看一眼战争残余的尾巴。
但现在,风里的血腥已经压过草的味道,根本让她无从逃避。战争是生命收割机,断肢与血色,再看下去,她害怕今日会成为她新的梦魇。
等秦昭缓过来,再次鼓起勇气抬头,高处可见全局——远方视觉盲区的草色似有异样,是伏击的戎狄!
她迅速扫视这片战场,腹地正中双方正杀得眼热,秦骑在挥砍搏击中根本顾不得隐秘的动静……如果被那队戎狄伏军摸过来,形式正好的秦军将会被两面夹击。
秦昭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孙膑绝不会犯这种错。
他领兵时能被抓住的破绽,一定不是破绽,是他故意放出的诱饵,就等着敌方上钩。
但,旗呢?
原先飘扬传递变阵指挥的旗帜,没有了!
秦昭连忙搜寻,她在三箭之地看到了指挥旗的边角,还有零散的马匹……
心下一滞,她知道走漏的军机是什么了:
孙膑行动不便,变阵指挥传令,全靠那面在战场边缘高地上游走的大旗。
下意识地,秦昭吹出一声哨音。
月行得令,瞬间冲上坡,她起身翻身上马,向着折损的大旗扬鞭而去。
……
“报,军师,伏击已现——”
“传令,变阵,准备收网。”
“报,军师,令旗官全部遇袭,旗令已无人可传——”
“八面旗皆倒?”
“皆倒!”
孙膑冷笑一声,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这个废人无法身临前线,以旗做令,或可弥补一二,但目标太过明显,被针对也不意外。
但八旗尽毁,尤其他用的还是仪仗旗……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想必那段时间,军中夜间鸽子纷飞,大抵归咎于此。
只是,将旗令泄漏出去,是否太过潦草?把更机密的东西送给对方,才对得起在军中卧底良久吧。
“报,军师,旗复现——传令与军师的部署完全一致!”
孙膑一愣。
“几面?”
“一面!”
他迅速推转轮椅出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