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间,他抓住了那个人的衣襟。
恬静的香气……像是小时候把大父的兵法竹简抱出来晒太阳时的味道,安心的幸福。
他拼命睁开眼,看到自己丑陋的手边停着一只璀璨的蝴蝶。
月下,那双仿佛净土的眼睛成为他意识中断时最后的画面。
——世间哪有那样的眼睛。
友善的,仁慈的,明亮的,没有钩心斗角,没有烽火硝烟,没有污浊浸染……
是个月亮似的女子。
像是来自世外桃源一样。
大概要被丢下了吧。
毕竟真有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是来接我的呀。
……
孙伯灵无法醒来,他掌控不了身体,却意识到有人在为他处理伤口。
即使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打理玉器一样,但非人的伤口有着非人的痛,即使他能用意志抗住疼痛,身体也会条件反射地挣扎。
神智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他又一次看到
那双眼睛。
她很难过,很愧疚,似乎因为疗伤时又让他痛了。
比起伤害我的痛,你给予我救治的疼,简直轻得跟风一样。
蝴蝶去哪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孙伯灵发现她握着他的手就睡在床边。
本是极其失礼的事,为避嫌他应该尽早收回手臂。但瞧见她疲惫的神色后,他最终没动,侧身使劲半撑着坐起。
掀起衣袍,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破裂膝盖被人用针线缝合起来。
如果不看分离的皮肉的闭合伤和线结,忽视少掉的髌骨,他的膝盖和从前也没什么区别。
疼痛依旧在,却没有那么难熬。孙伯灵发现只是睡了一觉,他的身体就不再那般沉重了。
神乎其技的医术。
齐使不会找这样的人来照看我。
才遭遇背叛伤害的孙伯灵,对医者亲力亲为地护理感到非常不适。他不理解、也不敢相信,世上还会有素不相识的人不求回报地为他付出。
视线在屋子里扫动,孙伯灵需要更多的情报,争取让自己不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
床边,厨具陶釜竟被端上案几。用来盛放黍、稷或腌菜肉酱的豆,里面装的却是水……
孙伯灵不知该如何评述这般混乱的搭配用法。
旁边的白盘吸引了他的注意,染着血的纱布不必细看,剔透的小瓶不似人间造物,银光闪闪的器械更是让他大开眼界。
无法辨别材质的金属,精巧绝伦的造型,兵家出身的他对这些器械的制造者十分敬佩,不知要消耗何等的物力人力,才能铸成这些小而精的物什。
她就是用这些东西救了我。
孙伯灵已经断定,她和齐使绝不是一路人。至于为何会出手救他……
他眼神微暗,神情渐冷,开始想将手臂抽出来。
你的背后站着谁?
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我准备好了,醒过来说给我听听看?
和阴暗的内心相左,孙伯灵手上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她的睡眠。事与愿违,她还是醒了。
板着脸准备隐晦套话的他,发现自己叫醒的是只兔子——有着他刚刚舍弃的天真,无害地散发着友善和关心。
她是救命
恩人,没有办法跟她摆脸色……
看着她仪容全无的模样,接连的痛苦过后,他还是久违地笑出声来。
她,是个奇怪的、神秘的、与一切格格不入的人。
“你是何人?”
孙伯灵下意识用乡音问她,发现她听不懂后,又换魏语、秦语、齐语问,最后用上上层人士最通用的雅言。
她渴望交流,却似乎不能以任何一国的语言回应他。
有些遗憾,也有些舒心。
他不知是不能对话套情报的遗憾多些,还是不必过早地物化他们关系的舒心多一些。
她很聪明,马上想到了沟通的方式——文字。
手心里是籀文,不,是笔画变少、运笔更圆滑规整的籀文。
秦、昭。
“女子称姓”“以国为氏”[2],依照这个准则,她给的名字便非常奇怪——但她对名字认同度很高。
孙伯灵用秦语复述了她的名字,不适感让他决定以后干脆以名称她。
“昭。”
他记住了。
昭又开始问他的名字,他沉默不语。
昭不认识他,那他最阴暗的设想便是无稽之谈。
不真实和荒诞感令他更加困惑,在他想要复杂待世时,又碰上了一个极其简单的人。
只是交予名字,算不上什么大事。
孙伯灵正要开口,昭给他递来一个字。
“膑。”
蒙受过的残虐,身体和灵魂的双重苦难,他不能停下来,雪恨之前他怎么能停下来!
昭看到他的样子,懊悔着将手缩回去。
他抓住了,把自己的姓添了上去。
“孙、膑。”
这样挺好。
剜骨黥字,他的遭遇令宗族蒙羞……还不如换一个名字,永远警醒自己还有未尽之事,还有未报之仇,还有未雪之恨。
昭,等我大仇得报之日,如果你还在的话——
便请你叫我一声“伯灵”吧。